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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诚】大阿爹․二阿爹

这是基于某些可能与时代事件所写出来的楼诚故事,并不会有鼓庆欢腾的感觉,只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长短,一家人的故事。

 

感谢小号老师 @思念楼诚的小号 对于背景资料的倾情相助!

 

我看着票上的号码,找到自己座位坐下。整间放映厅十分空旷,只坐了三五人。过了一会儿,我身旁座位坐下我意料之外的人们。“大伯,您来了。”大伯看了我一眼,“你还记得带他们的照片来。5排1号,这应该是爹爹会喜欢的位子,你选的很好。”“不是说大伯不来吗?”我与坐在身旁的小堂哥咬着耳朵。“我爸说,当初看了书,觉得你问的那些数据,写成书文笔还不错。不过,拍成纪录片,不确定能不能演出爷爷们的样子,他得来看看。”堂哥偷往大伯方向瞥一眼,更靠近我,音量收的更小,“不过,我觉得,我爸可能还想确定,扮演他的那位演员,到底帅不帅?”大伯轻咳一声,小堂哥立马坐正。大伯母从袋里掏出保温瓶,打开杯盖,递给大伯,“喝点润喉。”大堂哥跟堂嫂忙着回答自家三岁的天马行空,无暇他顾;前面则是我姐与姐夫面对自家六岁双胞胎古灵精怪的战场,我爸与我妈坐在一旁微笑看着,也不插手。我家的小孩则是专注与手上那桶爆米花斗争,捡起一颗,左看右看,然后放进口里,嚼吧嚼吧,完全无暇他顾。在灯刚暗下来时,我旁边的座位传来喘气声,“总算刚好赶上。”我拍拍他的手,正好,一家人全到齐了,影片开始了。

 

一个多小时后,灯光重新亮起,我看大家眼里都泛着不同程度的泪光。我爸站起来,回头拍拍坐在我旁边男士的肩膀,“Zéphir,Beau travail! Beau travail!”大伯站起身来,“你用心了,你阿爹们要是看到这部影片,肯定会很高兴。”我们一家人正待离去,却没想到被放映厅内其他人喊住:“请问,你们是片中出现的主角的亲人吗?”

 

“请问你是哪位?”我见这群人中,年纪大的已然泣不成声,年纪中等的正在劝慰,出声的是年纪最小的一位女性。“您好,我叫明茴,茴香的茴,在座的有我的叔叔明理,还有我的大阿姑明馨,”她吞了口口水,“我的大阿姑的父亲,叫做明堂,明亮的明,厅堂的堂,是明楼的大哥。如果片中的明楼就是大爷口中常提到的明楼的话……”

 

我怔怔的,定定地看着他们,他们说什么?他们姓明?难道,楼阿爹一直念着的明家人,就这样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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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我打开电脑,对着屏幕上的空白,敲击键盘。我心想:该有个开始了。

 

我叫陈明台,目前在一家杂志社里担任编辑工作。我的家庭很简单,我有一位双胞胎姐姐,名叫陈明镜,我妈妈姓金,之前在镇中学里教英语,现在已经退休了。我爸,陈明檐,真是不愧爷爷给他取的名字,像是高高在上的房檐,在我小时候就忙于工作,据说是什么电气还是水利机械的。总之,我爸长年不在家,不是在工地,就是在厂子里,我跟他也是近几年才稍微熟悉起来。从小,我跟我姐,其实可以说是在爷爷们膝上长大的。为了区分两位爷爷,我们都是喊楼阿爹、诚阿爹。在我妈上班的时候,是阿爹们抱着我跟我姐过日子。诚阿爹负责喂食、换尿布、洗澡、准备所有的东西;楼阿爹负责摇摇篮、讲故事。等我跟我姐再大一点,楼阿爹开始教我们说话、认字。因为那时候妈妈下班常常得在学校批改作业,所以等上学之后,学校的功课诚阿爹负责看,楼阿爹则负责教我跟姐姐其他的,先是英语,然后又教了法语。诚阿爹后来教我拉丁文那就是意外了,要不是老屋翻修,我翻出一本旧书,前翻后倒得正在研究,我也不会知道我诚阿爹这么厉害,居然还会拉丁文!那本神曲现在躺在我的书架上,我之后在上面发现的几行字,也是我日后想要写书的起始原因之一。

 

也正因为如此,我跟我姐与阿爹们非常亲昵,有的时候被妈妈取笑,“你们俩啊,干脆黏在阿爹身上别下来好了。”这时候阿爹们就会摇摇头,“那可不行,小囡总是要出去闯荡,见见世面的。”有时候,我家的庭园组合,就是大伯家的两位堂兄,也会吃味的说:“外头人家总传说是重男轻女,在我们家,倒是女孩比较金贵些。”有一次,香阿婆正好在,她掩着嘴笑说:“明家的女儿可是跟男生一样厉害,像我们大小姐……”然后我只听到诚阿爹用我没听过的严肃声音,喊了句:“阿香!”香阿婆慌张鞠躬,“对不起,大少爷,阿诚哥,我说错话了。”诚阿爹对她摆摆手,转头对皱起眉头的楼阿爹说:“大哥,午休时间到了,我扶你进去躺躺。”或许有人会觉得香阿婆的称呼很奇怪,她在外头也不这么叫,因为诚阿爹不许她这样叫。不过,我们都知道,那是因为香阿婆以前在楼阿爹家做过事,所以习惯这么叫。

 

或许又有人觉得奇怪,香阿婆为何说我们明家呢?据说,这是报户口时闹出来的问题。楼阿爹跟诚阿爹的确姓明,我们陈家村其实并不是全都姓陈,也有几户其他姓氏的人家。大家都是战争的时候,为了避难,携家带眷一路逃到山上来的。其中几位老阿爹家,跟楼阿爹还是有点远亲关系。不过因为多数人家姓陈,所以也就被喊做陈家村。可能因为是这样,户口调查的时候,因为楼阿爹跟诚阿爹的姓名只有两个字,登记人员误以为他们只有讲名字,所以就自己安了陈姓上去。据说,当楼阿爹拿到自己的身分证,上头写着陈明楼的时候,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倒是诚阿爹说了,“大哥,这样也不错,等于一次把父母的姓都占全了,也挺好的。”因为我们村子深处山区,那时候也不知道办理人员走到哪里去了,所以楼阿爹跟诚阿爹后来就放弃办理更正。毕竟,光是从村里到镇上单趟就得一个多小时路程,从镇上到县城还得转车再多花两三个小时,才能到达,来回一趟就得耗去一天。当然,后来我才知道,楼阿爹跟诚阿爹还有另外一层顾虑。所以大伯的名字就从明梁变成陈明梁,我爸当然就是陈明檐啰。也不知道是不是楼阿爹的恶趣味,总之我家的明字全都跟建筑或是家里用品有关系。至于平常称呼,长辈都是喊小名,或是直接喊名字。比如,大伯的小名挺可爱的,叫苗苗,话说跟严谨的大伯还真不搭配;我爸的小名,是我好不容易才知道的,没办法,谁叫他老是不在家。我爸的小名叫云云,乍听之下,还以为是女孩呢。我两位堂哥就简单粗暴得多,一位叫陈明庭,一位叫陈明园,小名庭庭、园园,感觉也还好。到我姐,小名静静,倒不是说我姐一点都不安静,只是镜子的镜喊成迭字后,挺奇怪的。到我,总不能叫我台台吧,那听起来就更奇怪了。基于我平日好奇心重,喜欢东问西问。所以楼阿爹叫我雀雀,意思就是跟小麻雀一样吱吱喳喳的。所以每回楼阿爹这样叫我,我都不理他,哼!还是诚阿爹好,叫我小黄鹂呢。

 

楼阿爹跟诚阿爹对我来说,不只是阿爹,他们在我心中,是无所不能的英雄。龙阿爹曾对我说过:“要不是你楼阿爹跟诚阿爹的眼光准,我们陈家村绝对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的确,在村子里,两位阿爹说话的确挺有份量的。虽然不是村长、书记,但凡有大事,村长、书记一定会来探问两位阿爹的意见。比如说,楼阿爹跟诚阿爹向来鼓吹村里小孩都要上学,还鼓励大家多学点手艺。话说,村里人为何会愿意听两位阿爹的建议呢?一来是因为香阿婆与几户据说是阿爹的远亲私底下跟全村人讲,说两位阿爹是留过洋,读过书,见过大世面的人。村里人本来大多都是农户、渔民,许多人连学都没上过,更别谈是认识字。所以,村里所有的文书大多找两位阿爹代看,据说,一开始,阿爹们是靠这个跟村民换粮食来过日子的。后来,诚阿爹跟着莫阿爹进后山林子里,打点野兔、野鸡等小猎物,然后剥了皮子,处理好,到集市上卖钱。当然,山里头的野猪在那时是万万不敢碰的,特别凶,有村民在山上遇到,直接被冲撞得开膛破肚,还是靠着楼阿爹跟诚两爹两位出手急救,万幸捡回一条命来。也因为如史,村民更加信服两位阿爹。直到后来跟附近村寨的关系好了,几个村寨各出好手,联合组织猎队,固定扫荡一批,陈家村跟着捡捡漏。有一会运气好,还拖了些小野猪回来养。

 

就这样,诚阿爹靠打猎挣钱买了台黑色的,大的,旧的自行车。听说楼阿爹那时候身体不好,时常头疼,不过蹬自行车的力气总归还是有的,所以有时楼阿爹也会蹬自行车帮忙,特别是在诚阿爹左肩疼的时候。诚阿爹蹬着自行车,一路蹬出山,蹬出镇,蹬到县城。那时候,县城里的人比山里的人,手头还稍微有些余钱,所以东西可以卖出比较高价。山里缺的油盐之类的日用品也多。诚阿爹先在县城里卖了打猎的皮子、兔肉、笋子,还有香阿婆磨好晒干的魔芋粉与做好的魔芋冻,卖得的钱,买了些稀奇玩意儿,再掐着日子赶到外围集市摆摊去卖。卖得的钱,一部分买些油盐米酱等村里缺乏的物品,一部分存起来。回到村里,大家发现诚阿爹手上居然有这么多东西。那时候,大家手上都没几个钱,但是看着眼馋啊!楼阿爹这时候开口说了,可以用家里现有的粮食、蔬果或其他东西来等价交换。经过一段时间,大家发现,诚阿爹挺会讲价的,买来的东西还挺实惠的,加上县城、集市里可以听到很多新消息。后来诚阿爹找人帮忙钉了片大板子,就钉在家门口旁的墙上,把打听到的消息写出来,贴在板子上,说是消息板。那时候附近的村寨都派人来看,但是唯一缺点就是,不管哪个村里几乎没几个人识字。那时候陈家村里只有香阿婆、丰年阿爹、益苗阿爹看得懂一些字。所以,那时候常待在村里的楼阿爹,精神好的时候,就努力替大家扫盲,还鼓吹让小孩子多去上学。一群人忙完农事,还没天黑的时候,就到村里清出来一块空地上排排坐好,拿着村里小学生的课本,楼阿爹用烧黑的木炭在特别找来的大石板上写字,大家用树枝或手在地上跟着写,慢慢的,一些常用的字大概都能认识,所以全村人就更尊敬两位阿爹。附近村寨也跟着学,大家看得懂字,互相交流也方便起来。不然以前每个村寨的人都只会讲自己的家乡话,沟通只能靠比手画脚,等到大家识字,用写字来交流意思,又快又不容易出错,出去买卖东西也更方便了。所以连附近的村寨都很尊敬两位阿爹。

 

后来,诚阿爹攒了些钱,便买了台拖拉机,这可是村里唯一一台拖拉机。那时候可风光了,这能载的东西也更多了。两位阿爹请村长―就是丰年阿爹召开大会,楼阿爹在消息版上画出一个区域,注明是标价板,上头有各种货品的价格,表示同价对换;至于价格则是依县城与集市上的价钱,每月调整。诚阿爹接着表示,买了拖拉机之后,能带的货更多了,所以找人帮忙搬货、访价。他跟书记―就是益苗阿爹讨论过了,打算先带着陈一丁、陈小敏做做看。因为这两位都是父亲被拉了大兵没回来的孩子,所以村里人也没意见。村人在阿爹家旁帮忙盖了间小房子,当换购东西的点。可以说,这是全村第一个小卖部。这个活计让陈家村虽然身处深山,但消息却不算闭塞。别人都以为,以赶尸闻名的湘西大山里,山里没啥特产好卖,山里没啥的好种,只能靠拼斗。所以自古湘西多悍匪,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两位阿爹却硬生生的扭转这个古老的诅咒,靠得是什么呢?楼阿爹说是靠着知识的力量,我觉得挺有道理。也难怪周边一些村寨也挺尊敬两位阿爹的,毕竟诚阿爹做生意不像之前一些走山郎只出贱价,阿爹们还说动寨老,同意让寨里的年轻人去镇里学校学汉文。为了这事,镇长还特意来感谢了两位阿爹,帮忙完成了镇里的教育指标。

 

诚阿爹的经营范围越搞越广,那台拖拉机突突突的进进出出,自行车嘎啦嘎啦的骑着,一开始买的那台自行车已经留在家里给楼阿爹骑,诚阿爹另外买了一台。路阿叔跟我说,他小时候可喜欢拖拉机了,诚阿爹鼓励他,不要只想着开拖拉机,要想着能开拖拉机也能修拖拉机。他跟华阿叔在诚阿爹的鼓励下,学了修拖拉机的技术。不仅开上了拖拉机,还到镇里开店,专门修理拖拉机。村里要到镇里或县城考试的小孩,晚上都可寄住他跟华阿叔一起开的店里。店门口的招牌还是楼阿爹给写的字:“路华机修店”。诚阿爹带着的人不只有村里的,也有几位是周边村寨的年轻人,当然,还有我爸跟大伯。诚阿爹不只教他们怎么做生意,也教他们做人做事的基本原则。后来有几位自己在镇上或跑到县城开店,也都是正经做生意,不虚高砍客。不过,楼阿爹让他们别把家里人都接走,说是别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大家问为什么,楼阿爹指指上面,说潘先生都顶不住了,这天,何时起风,很难说,两手准备是必要的。潘先生是谁,村里人都不认识,但是感觉应该是位大官。总之,在村民心里,两位阿爹就是村长、书记,所以后来丰年阿爹拜托楼阿爹挂着副村长的名头,诚阿爹则是副书记。虽然只是村里喊喊的虚名,不算正职,但是大家都很信服的。

 

香阿婆的儿子因病提早去世后,香阿婆便想多挣点钱,好供孙子孙女读书。诚阿爹便带着她搞了个卖吃食的小摊子,卖的内容倒不一定。有的时候,卖的是摊饼,中间夹着香阿婆腌好的各种酱菜,撒上炒过的蒜末,加上一微微细丝的肉末,那价钱就得腾腾的往上多个一毛钱;在豆子打下来之后,绿豆磨粉初将做成细粉,黄豆磨浆做出油豆腐,加上几片菜叶,一点荤油,这碗油豆腐细粉倒是广受欢迎。年节前,卖得是指尖大小的汤圆,沉浮在新出的酒酿汤里,加上一点糖,这碗酒酿圆子不仅暖身,还管饱,如果有人开口说加颗蛋,那必然是有大事庆祝了。跟酒酿圆子一起卖的是皮薄馅实的小馄饨,里头加上些面。因为杀猪的人多,猪肉在年前比较不缺,所以肉实的小馄饨面也是卖得不错。诚阿爹跟香阿婆,还有村里几位阿婆一起支起这个摊子。当然诚阿爹忙,主要是支持采购部分,实际上还是几位阿婆主事。这个摊子支起了几位阿婆家里的几面墙,换了家里几扇家什。村长曾因为觉得诚阿爹容易说动村里妇女们,想让诚阿爹当妇联主任。据说,当时诚阿爹的脸色,让楼阿爹足足笑了几个月。不过,诚阿爹还是拒绝了。村长也因为诚阿爹开口说起村里发展的事情而分了神,后来就不了了之。

 

总之,当时,我们陈家村里有人专门学修理车子,开了机修店,当然村里需要维修的会搭把手;有人专门学木工,附近人家要做家具都找他;有人专门学土木工程,后来拉起建筑队;有人专门学农业,后来在肥料厂上班,村里用的肥料都是他看过,是最好的才用。至于农药,在诚阿爹的坚持之下,村里的地少打农药,产量虽然比较少,但是够大家生活了,当时是全村人生活还算丰润的时候。大概55年开春后吧,时间点是石阿爹说的。他还记得那天发生的特别的事,那年过年前,楼阿爹让诚阿爹从各家收钱,采买了许多有盖大坛子,大家还以为是要拿来腌渍酱菜用的。莫阿爹在村后山里靠近小瀑布的地方,寻了一个还算干燥的石洞。村长动员全村把地面挖低一些,大约小腿长的高度,然后铺上打好的石板。门口做成阶梯,斜坡各半。各家的大坛盖上做上自家的标记,然后把要储存的粮食、种子、腌渍的酱菜等放在自己的大坛子中,逐一搬入洞中各家划定的范围放妥。洞口附近打深桩,搭起木头棚架,上头盖上草席,拉来一些爬藤植物,种在门口顶上。那个地方阴凉的很,东西放在那里不怕坏。村长后来又另外寻了一个地方,让大家把少用的工具统一集中保管,选了另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下挖,里头用从山壁上敲出来的石块铺好地面与墙壁,上头照样盖好木头棚架,还开了一扇小门,里头架了木梯,方便大家拿取物品。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附近村寨早就采用的方式,因为土匪很多,所以家家户户都有备粮的智慧。诚阿爹打听来,跟楼阿爹合计合计,觉得自家村子也该搞起来。先不说保存方便,有备用粮食总是让人心安。

 

在村里人讳若莫深,只用过苦日子来概称的那段时间。所有东西都要上缴公社。陈家村,虽然在深山哩,但也还是被通知要成立公社。据路阿叔说,那时候年岁不好,他跟华阿叔把店关了,回到村里来。发现村里跟城里的气氛不太一样。大家还是习惯叫村长,不叫队长。原来的小卖部房子里头收着吃食摊子的工具,但是也没有搞起食堂,仍然是各家自理。不过,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日子不好过了,喊着要练出多少钢,种出多少粮。村长对着气喘吁吁出现在村头的,据说是上头来的大官们双手一摊,摇头表示无法完成指标。他们到村里巡了一圈,各家只有一套工具,村里的田地少,作物还被虫咬的东缺西洞的,看起来地也不肥。听说山里还有野猪,村长说要把工具留下种地跟抵抗野猪,要不连人都活不了了。那些大官们皱着眉头,声音已经大了起来。楼阿爹在旁轻咳几声,诚阿爹带着几户人家上前,拿着八路军打的欠条往大官们脸皮子底下送,问说:“现在年岁不好,能跟政府申请还回这些粮食、衣服吗?村里都不够吃、不够穿了。”大官们仔细看了,说要村民等着回报,但之后却再也没人来过。我爸说,那时还记得楼阿爹老叨念着:“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过了一阵子,听说城里出现打砸,抓人,推人出来游行的事情。这些事,村里人了解不多,周边几个来往的村寨也少出门,所以消息也不多。那时候,诚阿爹也不往外跑了。城里跟镇上学校也闹得关闭了,听说校长跟老师都被拉去游街,然后可能要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劳动,吓得所有人都回村子里来,可是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总不能只种田打猎吧,山里没那得多猎物,村里也没那么多田可以种,人力也太多了。

 

那时候,楼阿爹跟诚阿爹找上村长、书记,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村长宣布,年纪小的孩子,早上到阿爹家来,两位阿爹会教他们读书,认字;年纪大的孩子早上帮忙做家里的事,下午来学语文、数学、英语,原本的课本与练习簿要统一收集起来。已经工作的青年人,则是晚饭前来阿爹家学数学,学英语,学到天黑为止。毕竟那时候灯油缺乏,油灯是点不起的,蜡烛也缺,所以除了祭拜以外是不大用的。据我爸跟大伯说,两位阿爹教学的时候可认真了。那时候纸跟笔都贵,加上每个人的程度都不一样。两位阿爹先是按照程度分组,同一组共享几本课本。至于练习簿当然是不够用,诚阿爹带人在山上找了大块石片,大家拿细木枝烧黑在上头写,写满了,用块没法再利用的破布沾水擦掉,等干了再写。幸好山里石片多,一人捡个两三片挺容易的。

 

全村人就这样默默的待在山林里,除了几位曾在外开店的年轻人定时下山探问消息之外,所有的生活所需物品大约都是跟附近村寨互通有无,大家勉强支持下来的。特别是听说县城东边的王家村因为光顾着炼钢,没人耕种,粮食已经不够吃的状况后,村里人更加谨慎,晚上还排班巡逻。因为人一但饿惨了,什么是做不出来啊!战争的时候老人们都看过了,可忘不了。

 

后来,村里人也不大下山了,因为城里能砸的都砸得差不多了,包括医院、学校等。华阿叔说,有回他远远看见有小孩举起长杆子对着另一个小孩,砰砰两声,对方就倒下了,他吓得赶紧逃回村里。回到村里他跟全村说这情况,只见楼阿爹闭起眼睛,皱起眉头,嘴里只念着:“无法无天,无法无天!”隔天,楼阿爹就卧床了,诚阿爹皱着眉头,背着楼阿爹唉声叹气。我爸说楼阿爹那次病情反反复覆的,家里有没有药,城里的医院被砸了,医生都被送去劳动了。城里也都没什么人了,当然也不可能有门路买到止痛药。诚阿爹只能到处问土方来试,比如头疼时让楼阿爹双手泡在温热水盆里;或是把生姜切片,贴在太阳穴上,一天贴数次;每周拿出家里仅剩的红糖,还有在溪里抓到的黑鲤鱼,用红糖炖鲤鱼头,让楼阿爹吃,光是这鲤鱼肉就够我爸跟我大伯每周期待了。不知道是土方真的有用,还是楼阿爹不想让诚阿爹这般操劳,楼阿爹头疼的并逐渐有起色,他更把所有精神投注在教村民读书这件事情上。

 

69年,原来寂寥的县城开始出现一批年轻人,他们带着几件衣服,扛着锄头,带着种子,就这样从县城往外围的村子里走。据说是1966、1967、1968年的初高中毕业生,根据主席的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都往农村里去。我大伯说他对那时候两位阿爹的态度特别有印象。因为诚阿爹常常对着家里的某面墙发呆,楼阿爹常常皱着眉头,害得他跟我爸整天小心翼翼,怕惹得楼阿爹头疼病又加重了。据说这些青年们只走到附近的村寨,就直接被寨老以“寨里不接待外人”的理由给赶走了。他们可能不知道山里还有一个陈家村,所以村里人对这事抱着好奇与怀疑的心情,但是也不会主动去其他村探问。

 

不过,76年的时候,大伯跟我爸做出了人生第一次的小叛逆。这还是诚阿爹告诉我的。他说大伯跟我爸那时候居然偷偷出村,不知道从哪里搞来车票,两人居然跑到南京去。已经10几年少有下山的诚阿爹为了他们,问了全村人,又一路往山下问,终于问到两家也在找孩子的家长,三家人对了孩子进来的行为,发现可能跑到南京去了。诚阿爹立刻回家,设法弄到去南京的车票。他发现火车站沿街墙上到处刷写「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邓小平和人民心连心!」的标语,他在游行队伍里仔细搜寻,很快就发现了我爸他们的身影。他阴着脸走过去,一人后脑杓给呼了一掌,我爸跟大伯顿时懵了,因为从来没有看过诚阿爹这种脸色,他们很怕。就默默个跟着诚阿爹坐车回家。回到家里,他们看到诚阿爹从衣服里掏出一个老盒子,他们瞪大眼睛。诚阿爹瞪了他们一眼,他们都不敢说话。诚阿爹边用油布收拾起来边说:“这老盒子已经发不响了。城里那么乱,我要不带着,发生什么事,能吓得住别人?”

 

等到77年,这个时间村里老人们记得特别牢。从那年开始,恢复高考。村里人按着年龄报考,名额不够。诚阿爹又帮忙出主意,送粮食给别村,换取他们本来就没有人要报考的高考名额,我大伯也在那年报考。那年,陈家村报考3名,3名全数通过。楼阿爹对全村人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把能读书的孩子送进大学里读书,让他们学习新知识,新技术。我们的未来才有希望,祖国的未来才有希望。”诚阿爹补上几句说:“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供养孩子读书是好事,但是我也不想让他们觉得全村供他们读书是理所应当,养出一群老孙子来。所以,钱只能当是村里借他们的,要在工作以后十年内还清。利息可以少算点,但是不能不算。一来,让孩子知道赚钱不易;二来,也让他们学会理财;三来,这样村里的钱不断根,还能多供出几位肯读书的。”村长、书记与村民们都觉得很有道理,所以就这么办了。等到日后我听说就学贷款这个名词时,我恍然大悟,也更加佩服两位阿爹。那时候,山村里消息闭塞,就算是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往外跑,一年才回来一两趟,消息大多从县城或是诚阿爹下山办事的时候传回来的。但是两位阿爹精准的眼光,让陈家村免于像其他村里发生了全村帮忙供学费,可当事人毫无感激之意的事情发生。阿爹常说:“免费的饭最是难吃。”全村人都能深切的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那年,我大伯自己想了想,又跟阿爹讨论了一下,决定就读机械系,我还记得,他常说系里有位学弟他特别有印象,因为一样是从山村里出来的。那位读书非常刻苦,因为我大伯英文比较好,他还特别找大伯请教英文上的问题。我记得大伯说过那位姓宋,近年来倒是没听大伯提起他。好像是从大伯称呼他宋董事长之后开始,就没听大伯再提起过了。我还记得小堂哥说,之前他就任厂长的时候,大伯还送过贺礼去的。大伯后来只说了:“就像大爸说的,‘你靠得越近,就越看不清楚。’所以我常常提醒自己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是,这件事,有些人做不到。”等到我在写作时,到处查阅旧时的报章杂志,收集参考资料,意外发现大伯说的话,果真很有哲理。

 

之后,连续5年,那是老阿爹们口中陈家村光宗耀祖的5年。只要有人报考高考,每考必中。像是我爸学了工程,至于是什么工程,他老是不说清楚,直到近几年,我才大概知道是类似电气还是水利工程。长栋阿叔学了桥梁工程,洛深阿叔学了土木工程,村里的路是他们画好设计稿,核算好价钱,找了之前到工地打零工,后来听楼阿爹建议,拉起一个建筑队的水木阿叔给铺的。村里的工程队还有少华阿叔与锦华阿叔的盖房队。有些没考上高考的人,靠着数学、英语能力,跑到其他城市去讨生活,也能够掌握时机,淘出人生的第一桶金,或是得到比较好的工作机会。村子里大多留下的是老人,此时,两位阿爹又闲不住了,他们觉得应该掌握好时机。于是,两位阿爹合计了一下,去找村长讨论。诚阿爹拉着村里妇女做起酱菜来,楼阿爹跟村长还有书记,用村里的钱,加上去银行贷款,办了村里第一个罐头厂。

 

我还记得我爸说起这事时的骄傲神色:“要说眼光准,我大爸眼光最准。当初村里人听说要跟银行贷款,等于是要让银行捏着大家钱根,都吓得要命,不敢同意。是大爸千说万说,说明这时候贷款对大家有好处。又说服村长,用村头拐过去那段河滩地做抵押,最终从银行贷了一笔钱。小爸亲自出手,画了罐头厂的标签,跑了很远,专门找厂子做了罐子、标签,又买了机器。小爸要求大家做酱菜时用布巾包头,力求整洁,并让香阿婆来总管做酱菜的事,毕竟她经验够。厂里分成几个加工班,每班只做一道工序。那个年代哪有人这么做罐头的?做出来的罐头产量大,质量又好。小爸自己画了小张广告,趁着送货的时候一并发出去,大家吃着好,罐头标签又漂亮,自然印象深。商店卖着销量好,自然就有人拿着广告来找诚阿爹进货。诚阿爹还赶着在过年前推出礼盒组,包装漂亮、精致,还能提着走,价钱也只比一般罐头贵上几块钱。要过年了,谁家不走亲戚?礼盒看起来比较大气,所以当时买的人可多了。最厉害的是,在厂子开始运转前,小爸逮来几个年轻人,带着他们一起去学了开车,大爸带第二批人去。大家这才知道,原来大爸、小爸本来就会开车,所以学起新式的车辆,很快就上手了。小爸还是所有人里头第一个拿到驾驶证的。然后小爸带着考上驾驶证的几位,用贷款的钱,买了几部二手货车,载着罐头越过县城,往大城市里去。到了当地市场,小爸一手操办。不管是找摊位,还是该交的费用,通通打点清楚。等到当地人吃惯厂里罐头的味道,生意就打开了。小爸让村里人来接手镇上的生意,他则拉着大爸到各大城里考察。慢慢的,店铺一间间的租起来。大爸找村长商量,找村里细心的人来做店面与厂里的收帐,学过会计的优先;有驾驶证的负责开车送货;香阿婆负责管整厂的生产,村里许多阿婆、娘娘都在厂里工作;几位读了工专的年轻人,经过小爸的培训后,就负责管理店铺。大爸、小爸与村干部会定时巡视店面情况,杜绝有人动歪心思的可能性。这回村子里头孩子没上大学包分配的家庭,看着实质的进帐,心里头也平衡了。总之,大家日子比起其他村,都还算好过。”

 

当然,我爸并没有说,村里罐头厂之后的下场。村里罐头厂开了10年之后,因为竞争者众,利润越来越薄,而且村干部跟两位阿爹年纪都大了,也巡不动店了,村里的干部也要交接给下一代。所以,在楼阿爹跟诚阿爹跟村长、书记商讨之下,决定结束罐头厂生意。原来卖罐头的店面,如果村里有人有想要盘下来做其他生意的,阿爹们可以帮忙谈重新签订合约的事。那时候,子鹿阿叔接任村长,蒲叶阿叔接任书记,他们跟着跟两位阿爹研议了半天,后来决定村子里留下两间店面。他们打算把罐头厂的设备给卖了,另外买些机器,打算改成竹子加工厂;当然,腌笋可以继续做,他们想引进塑料包装机,好方便卖进城里去。竹子加工厂交给村里原来学木工的几位阿爹、阿叔主持,产品除了竹杯,竹碗,竹筷之外,还有竹椅,竹床等大件家具,两位阿爹让他们先做些样品,等店面收拾好了,好摆进去让卖家参观,以为订购的参考。店面名称也从楼阿爹原先取的“陈酱铺”,改成了诚阿爹建议的“陈竹家”。而村里也靠着这两间店面的营收,该修整的部分总是有办法处理。一些不喜欢离家太远的人也能有份工作。

 

至于学校,因为陈家村只有十几户人家,算起来比别村小孩要少,所以没法建学校,上学得一路下山,走到镇里去,单趟路就得花快2个小时。也因为如此,所以村里的路总是注意随时保养畅通,不管是一开始,诚阿爹建议铺设的竹管路,后来改铺的碎石路,再后来村里赚到钱后铺设的水泥路、柏油路。村里总是排班定时巡路,有坑补坑,有洞补洞。装设路灯后,还多了一个巡视路灯的工作。我还记得小时候,我提着小灯笼,跟着诚阿爹一起出门巡路,我姐跟着楼阿爹隔几天才去。诚阿爹的手沙沙的,我还记得指节旁的硬茧,在我的手里一晃一晃的。我不觉得刮手,反倒觉得安心。诚阿爹牵着我的手,山里有几点绿光隐没,我揪着诚阿爹衣角,紧紧靠着。“那是会吃鸡的黄皮子吗?”诚阿爹拍拍我的头,牵住我的手,继续往前走。“我们过去看看,别担心,山里那么多野鸡,黄皮子不会对村里的野鸡有兴趣的。”我在诚阿爹的手里,另一手揪着衣角,一步步地向前挪动。诚阿爹弯腰搂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小黄鹂,不要怕,别晃!有阿爹在呢,你仔细看!”我睁大原本因为害怕微闭的眼睛,捂住嘴,深怕惊扰到眼前的光景。“你看!是游火虫!”诚阿爹牵着我,看着黑暗中的点点荧光飞舞,那是我幼时印象最深的一幕。回程路上,诚阿爹轻轻对我说:“小黄鹂,凡事要多观察,先稳住,下回你就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游火虫了。”

在我面临选择的时候,诚阿爹这句话总是在我脑海里响起,帮助我沉静下来,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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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

 

“小爸,你怎么来了?我过几天就回家了啊?”“苗苗啊,你来,有点事,我想,你该知道了。”我提起已经整理好的行李跟着小爸走出校门,上了每回返家都要搭乘前往火车站的公交车。到了车站,我看着小爸拿着我的身分证,排着队,去买了车票,然后要我跟他走。我看着小爸手上的包挺重的,伸过手要帮他,小爸挥挥手,要我跟上。好不容易挤上车,当然没有座位,我跟小爸挤到过道一个角落蹲下,小爸从抱着的包里掏出一个布包,里头是挤得稍微有些变形的包子。“吃吧,知道我要过来找你,阿香特别给你做的。你不是特别喜欢吃阿香做的包子吗?”我默默吃着包子,然后掏出包里的杯子,装了热水,慢慢吹凉,跟小爸一人一半喝个干净。

 

“苗苗,到了,下车吧。”小爸摇醒不知何时睡着的我,我揉揉眼,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火车上睡着,可能是因为跟小爸在一起吧。出站后,我抬头看看车站名称。“小爸,怎么跑到武汉来了?到时候我们要回家还得费一番工夫。”“没事,这里有车到县城车站,跟你从学校回去差不多路程。苗苗,有件事……算了,先跟我走。”我狐疑地跟着小爸前进,这里的一切让我蓦然心慌。空气里传来各种味道,有工厂与汽车的烟尘味,有路边摊位传来各种浓厚的味道,不熟悉,但也不讨厌。小爸带着我,边走边问,走到一个车站,坐了8、9站,在一个小镇头下车。我下车观望四周,这里看起来,比家附近的县城还要破旧。“前面,就是了。”小爸拉着我往前走到路角杂货铺前,指着前方巷子里的一扇门。“小爸,就是哪里?”

 

“苗苗啊……”小爸拉着我欲言又止。我所认识的小爸向来都是说一不二,自有主意的,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小爸清了清喉咙,“苗苗,你还记得小时候,每回过年,我都拿出一张照片让你磕头,你还记得吗?照片里那个男人,我给你说过吧,他叫梁仲春。我记得,有一年,你上中学的时候,你大爸一天晚上头疼病又犯了,跟你说,那是你爸,对吧?”我点点头,我能感受到小爸说每个字的字斟句酌,但是,我突然害怕起来,小爸到底要说甚么?“那时候,因为你揪着我的手抖得不得了,我担心吓着你,我就给你说,那是你亲戚。那个人,其实,就是你爸,亲生的爸爸。你爸当年啊,跟我呢,算是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当年战争啊,你爸担心你跟你妈待在上海不安全,所以呢,就托我送你们回武汉。”“可是,我是在重庆遇到小爸你的。”我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木然响应。“是啊,那是因为,我没你们回你爸武汉老家,而是送你跟你妈到重庆去。”“为什么?”我抬眼看着这位操持一切,拉拔我长大的男人,突然觉得,我并不认识他,他是如此的陌生。“因为,”小爸偏着头,咬咬牙,似乎在寻求适合的措辞。“因为我们那时候的工作性质关系,武汉不够安全。”“什么工作性质?”我握紧拳头,声音也稍微大声了点。“苗苗!噤声!”小爸皱起眉头严肃地看着我。“其实,你大爸是不同意我告诉你的。他怕你承受不了。不过,我想,我家苗苗都能经受过高考的磨难,也能自我勉励在大学里取得好成绩,那么,这些事他应当承受的起。”我深呼吸几下,“小爸,你继续说吧!”“你上南京大学之后,我不是外出做生意吗?然后,我呢,遇上了一个人想跟我连手做生意。本来,这也就只是一位普通的生意伙伴。直到他去年跟我熟络之后,说他爸叫梁孟春,想邀我去家里坐坐,谢谢我在生意上的扶持。”小爸握紧我的手,“苗苗,吸气,来,呼气,没事的。”“那,之后呢?”我忍着眼睛的酸涩,任由小爸握紧我的手,引导我呼吸。“我去了一趟,确认了他的确就是你的大伯,也确认了你妈当年没能联系上他,我派去传信的人也没到,所以,你大伯一直抱持着希望,觉得你跟你妈,还在某个地方,好好的生活着。”“小爸,那,我亲爸他人呢?”“没了,当年就被日本人搞没了。”小爸淡淡的说。

 

我想起大爸跟小爸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洗浴,或是下溪、做农时也从不脱下上衣,连挽起袖子的次数都少。有一次,我晚上起来上厕所,瞥见刚洗浴完的大爸跟小爸正在穿衣服,背上深浅不同的皮肤,让我印象深刻。连结到今天的事件,加上小爸语焉不详的说明,我推测我亲爸与大爸跟小爸当年在上海应该不只是普通的办事员,我想要了解更清楚。“苗苗啊,我跟你爸只是生意上往来的朋友跟同事,他以前的事情我不了解,我问了你大伯,他说他只想让你回祠堂,向列祖列宗上香,至于其他的,他不强迫,毕竟分开这么久了,要熟络也需要时间。苗苗,你想多认识你亲爸吗?你亲爸名叫梁仲春。”

“好。”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小爸见我点头,带我敲响一户人家的门。门一开,开门的人见到小爸,又看到我,便往屋里大喊:“爸,爸,人来了,人来啦!”

 

这之后的几天日子,在我的记忆里,像跑马灯般回转。小爸本来送我上门后就要走,我硬是拽着他,可能,我还是想寻求安全感吧!小爸陪了我一天,第二天说要办事情,然后就消失了整整三天。在小爸不在的三天里,我见到了孟春大伯,见到了季春小姑,见到了立夏、孟夏、季夏、小满、芒种、夏至等众位堂表兄弟姊妹。大伯说,家里习惯用季节与节分命名,因为从以前到现在,家里人大多都是务农,或是外出做工,所以这个命名习惯也被保留下来。所以,我的名字应当是梁仲夏,跟我爸名字类似。对此,我不置可否。大伯的确如小爸所说,只要求我到祠堂上香,也没要求我要改名字。一家人称呼我时,都是喊我苗苗,所以在称呼上,我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么尴尬。也或许因为没有一起长大,加上大伯老是强调我是老梁家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所以堂兄弟姊妹与我并不亲昵。虽然我们的年龄差异不大,我在考上大学前也有外出打工的经验,但是,我能感觉到,有一条隐形的线,隔在我们中间。所以,大半时间,我还是陪着大伯、小姑说话。

 

在我提出想要更认识我爸的要求之后,大伯跟小姑说的尽是我爸小时候趣事。比如“他小时候就特别机灵,每回上学的时候,他学习总是特别好,尤其是算术,学得最好。后来跑去当兵,就为了多给家里留几袋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当什么兵,老是调来调去的。但是,他总有办法托人给家里捎东西。那个时候啊,钱不值钱,各种能用的,能吃的东西才实用。不过,后来有一阵子他没送东西来了。我们也不知道能托谁打听消息。”

 

说到这里,大伯擦了擦眼泪,“没想到,人居然是去了,该死的鬼子!”小姑也擦着眼泪,另只手拍拍大伯,“大哥,能知道二哥的下落已是万幸了,当年有多少人的消息就这么没了。本来以为苗苗也没希望见着,没想到,居然是被老朋友接走了,还教育得这么好。这可是喜事,我想,这应该是二哥牵的线,让苗苗可以认祖归宗。”“姑太,现在是科学时代,你还说什么老黄历的事呢?”“你个孙姑娘懂啥?一边去!”“好了,姑太,我是来喊吃饭的,大家可等你们上桌吃饭。”

 

我看着满桌满当当的硬菜,拿起筷子,慢慢地吃起来。其实,我知道大伯一家的生活并不是那么好过,每天都要弄出这一桌菜,想必花费许多。但是,他们的好意我无法拒绝,我能感受到他们那种热切的,想要补偿的心态。所以我也不多说,只是每餐尽量多吃点。

 

当三天后,小爸出现在门前的那一瞬间,我暗自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回家了。“苗苗,要回去啦!来把这拿着。”“不用,不用,说好这次带他来认门的。下回我就不跟过来了,让他自己过来,多跟你们熟络熟络。”小爸推辞着大伯要堂哥递上的包袱。“好,好,好。这些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家里的特产,给你们带点回去,尝尝看。”“爸,我送他们去车站。”“立夏,你要负责把人给送好了,车开稳了来!”“爸,我知道了。”我跟小爸坐上立夏堂哥的拖拉机,脚下被塞了两个鼓鼓的包袱,在拖拉机的摇晃中,我看着站在原地的梁家人身影,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刺眼。

 

我跟小爸坐上火车,这回是有座的票。小爸看着我,“苗苗啊,对你来说,这是件好事吧?是天大的好事吧?”我当时不知道小爸说这句话时,为何眼角要隐隐泛着泪光。回到家,大爸看了我几眼,拍拍我的肩膀,“长大了,是男子汉了。”之后,我在家里的日子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还是爸的儿子。不过每年会去梁家住几天,渐渐也跟立春、孟春堂哥熟稔起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年,一天晚餐,大爸跟二爸多备了双碗筷,碗筷前放了张照片,说了明檐的身世。原来,明檐跟我一样,是大爸朋友部属的儿子,我们俩都不是爸爸亲生的。大爸说,因为明檐他爸是孤儿,今天是他过世的日子,所以要明檐好好敬他一杯。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明檐像小时候般挤到我旁边,“哥,你是怎么想的?”“还能怎么想?我对我亲爸几乎没有印象,对于那边家人,也是才见了几次面而已,对他们的感情,还不如对家里的阿花深呢!”明檐噗哧一笑,“大哥,你怎么把人跟狗比呢?”“不是我把人跟狗比,我是说,我们从小是大爸、小爸给拉拔长大的,有血缘的亲戚又怎么样?没生活在一起,还不如隔壁邻居亲呢。”“古人说的远亲不如近邻,还真是这个道理。”“是啊,所以,我是这么想的,就当多些亲戚吧。反正,我是没打算回去跟他们一起住的。”“大哥,你回去跟亲戚交流没关系的,我亲爸这边反正没亲戚,爸爸们由我照顾得了。”“算了吧,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说不定你以后分配的工作离家挺远的,那要怎么照顾爸爸?我得留下,双保险比较安全。”“是吗?这样也好。不过,我就算了,反正没亲戚。大哥,你亲戚那边,不会希望你把户口改回去吗?”“我不会改回去的,我可是爸的儿子,这点谁都改不了。”“那行,那我就不担心了。”“你放心,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还是你大哥。”“大哥你也放心,不管你走到哪里,我也还是你的弟弟,爸爸也还是我俩的爸爸。”“你哦!”我用手指戳戳他的额头,“好了,早点睡,明天要早起帮忙修屋顶呢。”“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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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年前)

自从我爸大学毕业之后,对应专业分配到了上海那边厂家当技术员,薪水也提升了不少,跟以前相比,工作反而更忙了。上回趁着他过年回来,我跟我姐偷偷跟他商量,想要考上海那边的学校。我姐想要去才刚恢复建校的华东政法大学,我则是瞄准了新恢复建校的上海外国语学院,我姐的第二志愿是上海财经学院,我则是选择上海对外贸易学院。我俩对着爸爸拍胸脯保证一定能考得上上海的学校,但是,希望爸爸能在大学报到日前一两周事先申请排休,因为,我跟我姐越来越常看到楼阿爹对着一位女性的照片叨念,然后诚阿爹在旁叹气的画面。所以我们想趁此机会,说动两位阿爹,一起去上海还有苏州、杭州逛逛。当然,如果香阿婆能去就更棒了。当然,还希望我爸帮忙说服我妈,她一直想让我跟我姐填报家附近的学校。我爸看着我俩,郑重的点点头,当天晚上就去找香阿婆把事情说了。当然香阿婆的嘴在有关两位阿爹的事情上有多严实,我们可是知道的。过几天,等到我爸要回去上班的时候,我看几天不理我爸的我妈,拉着他的手,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妈让步了。

 

当我跟我姐领完考试成绩单,觉得还在预期分数内,忐忑不安地照着预期规划的志愿去填报。我们不许妈妈对阿爹提前透漏填报的科系,我们想给阿爹惊喜。等了又等,终于等到录取通知书,我跟我姐特意等到晚餐前,等全家人坐定,掏出录取信封对着家人献宝。我姐被上海财经学院录取,我则是即将成为上海外国语学院的新生。那天,已经90岁的楼阿爹,拿了我跟我姐的录取通知书,戴上眼镜,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次。诚阿爹则是找出酒杯,给每人倒了一杯酒,“大哥,挺好的,大姐当初一心希望你能继续做学问,回巴黎在大学教书。如今有静静继承你的衣钵,小黄鹂日后也有机会往这条路子上走,大哥你可以不用担心对大姐没有交代了。”楼阿爹把录取通知书郑重的放在桌上,“今天是值得庆祝的日子,静静,小黄鹂,以后可都是大姑娘了,做事可别莽莽撞撞。来,这杯就当你俩的成年酒,来,喝一杯。”

 

“大哥,你喝慢点,”诚阿爹抿了一口酒,笑着看着我们,手上比着,“想当初,抱在手上都只是这么小的娃娃呢,转眼间,都要上大学啦!”诚阿爹拿起筷子,为我跟我姐各夹了一块肉,“来,吃块红烧肉,难怪今天兰馨一早去买条肉,拜托我做红烧肉呢。大哥,你就吃一块,不许多啊。”我看着楼阿爹瘪瘪嘴瞥了小他9岁的诚阿爹一眼,见诚阿爹不理他,光顾着自己吃菜,委屈地捧起碗,夹起碗中的红烧肉,往嘴里送。我忍住不笑出声,诚阿爹每回做红烧肉,楼阿爹都得来上这么一回,企图争取多吃几口。不过自从楼阿爹病情反复之后,再也没成功过。诚阿爹做红烧肉的功夫真是厉害,肉软烂入味,绵密不柴,我打算趁这段日子缠着诚阿爹学几道菜,免得到上海时嘴馋。我跟我姐对望一眼,两人眼睛眨几下,就沟通完毕,原来我姐跟我是一样打算的。

 

那天晚上,我姐负责跟我妈沟通打算带两位阿爹到上海、苏杭逛逛的事情。我则是偷溜到子鹿阿叔家借电话打给我爸,跟他报告录取通知单的事。我还真没听过我爸这么激动的声音,他居然开心地大吼大叫,电话挂断前,我还听见他大声嚷嚷着:“我家小囡俩都考上大学啦!来,我请大家到街头那摊子宵夜一顿!”我回到家跟我妈、我姐汇报情况,我姐瞪大眼睛,我妈捂着嘴直笑。“你们俩知道吗?你爸上回这么高兴,还是在他考上大学的那时候,可比婚礼上还要高兴。”我俩缠着我妈问着婚礼的细节,我妈红了脸,“那时候日子苦,哪有什么细节?就戴朵红花,向两位阿爹鞠躬,然后向主席画像鞠躬,摆了酒请全村人吃,就这样而已。对了,我还收到一对镯子,是你诚阿爹给我的。他说是你大姑妈传下来,交代要给新妇的。”我妈转身往房里去,娶了镯子给我跟我姐看。“哪天你俩出嫁的时候,我就一人给一只镯子,你们可要收好了,这可是传家宝,别搞丢或弄坏了。”我摇着我妈的手臂,撒娇的说,“妈,我跟姐才要上大学而已,说这个还太早。”我妈把镯子包好,“那可不一定,俗话说姻缘天定,缘分来的时候,你挡也挡不住。好了,不说这个了。你们姐妹俩赶紧洗漱睡觉去,好好想想怎么让你们的阿爹点头答应,他们可好久都没出远门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姐缠着楼阿爹教她经济学,这一教,才发现楼阿爹真是在大学任教过啊,教学功底扎实,理论实务都行。我则是逮着诚阿爹要他帮我加强英语、法语,还有上回发现的旧书。诚阿爹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小黄鹂,拉丁语可不好学,现在应该除了研究用以外,也没有人在用了,你确定要学这个?” 我叉着腰,昂起下巴,“我可是诚阿爹你的孙女,你会的,我当然也都要会!”不过,很快的,我开始后悔自己发下的豪语,我没想到,诚阿爹居然还会俄文、波兰语。我可是挖了一个深坑给自己跳了。为了学习语文,我都快要没时间跟诚阿爹学做菜了。最后只有红烧肉,草头圈子两道菜学得七七八八,我姐倒是学会的比较多。

 

距离报到日还有十几天,我跟我姐一人扯着一位阿爹的手,直晃,“阿爹啊,这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呢!阿爹以前不是住上海吗?阿爹去给我指指路,给我讲讲以前在上海的故事嘛!还有苏州,不是说老家在苏州吗?我们都没有见过呢?”两位阿爹起先是不肯的,说是过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认得路了。后来禁不过我跟姐姐死缠烂打,加上香阿婆也加入战局,说想回去看看。两位阿爹才点点头。我跟我姐开心地去买车票,大伯一家也在上海,两位堂哥一位就读复旦大学,一位就读交通大学,都是走理工的路子,也差不多要毕业了,这回也要到大伯家租的房子看看。至于我爸,他住的是宿舍楼,没啥好看的。

 

我跟我姐还有我妈,一人照顾一位老人,一路晃悠到了上海。一出车站,三位老人家就瞇着眼,东张西望。两位堂哥在车站外接我们,带着我们先到家里休息。香阿婆看着家里的花砖,叹了一口气,“这砖,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诚阿爹颇有兴趣的跟着堂哥整间屋子探看了一遍。房子并不大,一进门左边就是灶台,灶台旁边被帘子遮住的小空间里头安了一个马桶,水龙头下放着几个大桶,水盆与水瓢,毛巾与用品整齐的放在墙上的架上。中间是摆了一张桌子与几张椅子,颇有餐厅兼客厅的味道,一旁的橱柜上摆着一台老式收音机。有边有两个门,一个是大伯的房间,一个是两位堂哥的房间。诚阿爹看着男孩子房间里的床,下方是用衣橱与支架撑住,剩下的空间正好塞下一张书桌,书桌靠墙那面还做了书架,这样房间中央只剩一扇窗户宽度的过道空间,但是因为衣柜一个靠窗,一个靠门设置,所以并不拥挤。诚阿爹试着踩踩阶梯,转头问,“庭庭啊,这是你爸做的?还挺牢固的。”小堂哥探头进来,笑嘻嘻的对诚阿爹说:“谢谢阿爹称赞,这是我跟大哥自己做的。诚阿爹看了一圈口渴了吧?要不要出来喝杯水?”

 

等到诚阿爹坐下喝了水,堂哥又忙着带我们到附近的一家民居房放行李。正好这家人要出门送孩子去报到,也是大伯的同事,所以同意房子借我们一家人住几天。然后堂哥又带着我们出门乘车,我看着路上叮叮作响的车十分好奇。堂哥看了我一眼,带着我们上了一台,坐了一段又下车换乘另一台公交车。在车上,楼阿爹与诚阿爹只是一直盯着窗外,香阿婆则是嘴里叨念着:“这车还留着,真好。但是路上的房子很多都不一样啦。”堂哥带着我们到了店门口,诚阿爹看着招牌,然后突然笑了。“大哥,没想到这家店还在呢!你最喜欢他家厨子做的草头圈子了,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明庭堂哥扶着楼阿爹,笑着说:“我爸跟我妈刚刚下班就先赶过来,为的就是确认订位状况跟先点菜呢,阿爹想吃的菜,今天肯定有。”

 

楼阿爹看着桌上的油爆虾、草头圈子、正兴酱方(红烧肉)、烤麸、红烧鲫鱼、蟹粉狮子头、酒酿圆子,连连点头。诚阿爹先是嗔怪的瞪了大伯一眼,然后扶着楼阿爹坐下。“小爸,就这一顿,我特意叫的菜,都是大爸说过想吃的菜,你看我有没有叫对。”“好好好,就知道明梁你孝顺。”“大爸,明天晚上我得加班,明檐刚刚打电话到我单位给我说了,他从明天开始排休,所以今天晚上得加班,晚上就不过来吃饭了。过几天我跟庆玉都加班,我让明庭、明园陪着你们逛逛,反正他俩目前还没什么事要忙。等要去苏州的时候,我已经排休,到时候再陪爸一起去。”“好好好,你安排好就行,来,吃菜,冷了就可惜了,这桌菜可不便宜,大家赶紧吃,尝尝什么才是正宗的本帮菜味道。”“浓油赤酱对吗?”“你个小丫头片子,快吃吧。看看跟阿爹做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诚阿爹夹了一块酱方到我碗里,然后问餐厅要了剪子,把圈子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楼阿爹与自己碗里,瞇着眼,慢慢地吃着。香阿婆则是先夹了烤麸,慢慢嚼着,“就是这个味道,这道菜我也几十年都没有做啦。”我姐问香阿婆原因,香阿婆喝了口茶水,只说了两字,“费油!”

 

等到日后,我问上海当地长大的同学,他家正好是开本帮菜馆的,他给我详细说了制作过程后,我才恍然大悟。难怪有些菜家里从来不做,就连红烧肉也是过年时,才有见到诚阿爹做一盘的,就当时村里的经济条件,有些“富贵菜”还真是做不起。

 

隔天,堂哥带着我们逛大街,两位爷爷指着路牌开始说起话来。“这里改叫淮海路,还分成东路、中路跟西路啊?以前这里叫霞飞路,有很多政商名流都住在这里。你瞧,这是以前的巡捕房,以前的巡捕可凶了,会当街打人的。这是美国领事馆,法国领事馆,再往前这里是,这里没什么好说的。我记得这路上还有一家明星咖啡厅,是俄罗斯军官开的,他家可是正宗俄罗斯餐,蛋糕也不错,怎么没有了呢?”“贝勒路改叫黄陂南路,白莱尼蒙马浪路改叫马当路,敏体尼荫路改叫西藏南路,迈尔西爱路改叫茂名南路,改成用地名来命名啊,是比用人名好记多了。阿诚,这是什么时候改的?”“大哥,你忘了,我们离开之前就开始改了。”“阿爹,你们对这里这么熟啊。”诚阿爹摸摸我的头,“是啊,阿爹读的中学就在这附近,不过在战争的时候炸毁了,现在已经没有了。加上阿爹工作地点也在这附近,每天都得开车来回的跑,所以还认得路。”

 

堂哥带着我们,继续往前走,看着手中的地图,搔搔头,凑近楼阿爹问,“阿爹,你看,这地址写的,是这栋洋房吗?”楼阿爹没有回答,但是颤抖的身躯,需要紧靠着诚阿爹才能站稳。洋房的入口有红砖围墙,本来门口应该会有铁门的,但是现在只剩下门柱上遗留的铁栓痕迹。中庭横七竖八放着不少东西,白色的楼房墙壁早已斑驳,大扇的窗户上玻璃早已不全,上头横七竖八地拉着几条晒衣绳,上头飘扬的各色服装告诉我们:这里不只一户人家居住。香阿婆拿出手绢拭泪,“我原本以为被那样扫射以后,这里已经不在了。大少爷,阿诚哥,恭喜你们,你们回家了。”

 

诚阿爹扶着楼阿爹走进去,摸着墙上的弹孔,摸着门廊上的刻记。诚阿爹皱着眉看着花园里的各色菜,忍不住叹息,“我没能保住大姐的玫瑰。”楼阿爹回头,拍拍他的背,“当年,你能保住我,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姐不会怪你的。”楼阿爹拉着诚阿爹,对着大门,颤巍巍地鞠了三个躬,然后转身对堂哥说,“我累了,找个地方给我休息吧。”堂哥带着探询的眼光,后来最终没有开口,转身带阿爹们到附近的图书馆里,让阿爹们坐下。阿爹们喝了点水,拿起图书馆里的报纸,瞇着眼看了起来。没多久,阿爹们拿着报纸,打起盹来。我们也一人拿一本书坐下,我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阿爹,背后映着午后温暖的黄光,忍不住想留下这一幕画面来。

 

之后,堂哥带我们坐了车,继续参观老房子―这是阿爹们的要求。我们到上海体育学院参观大礼堂,阿爹们绕了一圈,看了一阵子,要堂哥帮忙拍照。我问诚阿爹,只得到“曾经在这里工作过。”这个答案。又到以前的日本俱乐部,在外头拍了照片就走了,因为里头不让人参观。然后,当天晚上,堂哥带我们到上海和平饭店,诚阿爹抬头一看,“这不是以前的华懋饭店吗?”我爸早就在饭店门口等着,然后带着我们往华懋阁西餐厅去用餐。在用餐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对西餐礼仪都是一无所知,还是两位阿爹现场示范,大家跟着照做才没出丑。吃完饭,我爸提议到爵士吧去,说最近有一个老人家组成的爵士乐团驻点演唱。

 

诚阿爹拉过我爸小声地说:“明檐啊,这顿饭得花掉你几个月薪水啊,我知道你的孝心,但是日子还得过下去,这里的花费我跟你大爸都清楚,酒吧就别去了吧?”“小爸,你别担心,我也想带着几个小的一起去开开眼界呢,就只有今天这一次。我们去点一杯饮料,听听音乐就出来。”“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办。”

 

进了酒吧,照例是诚阿爹主场点饮料,楼阿爹主讲说起酒吧的趣事,我们只负责拿着杯子听,还有欣赏第一次听到的爵士乐。看着台上演奏的大多是75岁的老人家,心底只有佩服。我姐用手肘撞撞我,我才发现,不知道何时,诚阿爹跟一位老娘娘在说话,等到演奏结束,台上一位乐手往我们这里走来。老娘娘向诚阿爹介绍这是她的爱人,楼阿爹也答应了几句话,然后就说累了要离开。我一直不知道这位老娘娘是谁,直到某日。

 

隔日,在诚阿爹的要求下,我们一行人前往吴淞口。诚阿爹慢慢走着,看看水位钟,又看看灯塔。然后又要去十六铺码头看看,诚阿爹看着沿街重新开启的商铺,又看看江面上的船只,喃喃自语说:“原本‘帆樯如织,舳舻蔽江,装卸上下,昼夜不息。’的景象也没有了啊,那个时代真的过去了啊!”楼阿爹站在旁边,江风扰动他一头白发。“那个时代是过去了,但是风可从来没有停过。”我跟堂哥面面相觑,我们不懂阿爹们在说什么。我爸只问了一句:“爸,这就是你以前离开上海的地方吗?”诚阿爹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当天,我们一家人便前往火车站,乘车前往苏州。

 

到了苏州,又是找人问路,转车换车,折腾了几小时。才到一个小镇上。全镇大多还是矮平房,两位阿爹与香阿婆率先走在前面,带着我们,毫不犹豫地往镇子左侧走去。走到尽头,那里出现一扇半倾颓的木门,大伯跟我爸抢上几步,小心地推开木门。楼阿爹停顿了一下,才跨过门坎,走了进去。里头有明显的烧灼痕迹。有些房舍只烧了一半。但是从剩余房舍,依稀可见以往风华。我张着嘴,推推我姐。“以前书上写大户人家的庭园里头可是小桥流水,亭台楼阁,这房子虽然烧了一半,但是可以看出来,以前一定是大户人家。只是,我们这样子闯进来,好吗?”我们小心四处张望,跟着阿爹们走,阿爹们显然是有目的地的。七弯八拐走到园子一角,可以明显感觉到楼阿爹松了一口气。“阿诚。”“大哥,我知道了。阿香,快点把东西摆好。”

 

我们跟着阿爹进到室内,诚阿爹从袋里掏出几个果子,我一看就知,那是老家屋后树上结的橙子。香阿婆掏出两根短短的蜡烛,还有几只短香,用火柴点了,滴几滴蜡油,把蜡烛固定在桌上。诚阿爹四处搜寻,找到几片破烂草席,抖了几下,确定上头没有虫子,便铺在地上。靠近桌子铺一条,第二排两条,第三排也两条。诚阿爹要我们依照辈分排好,然后喊了一声:“跪!”楼阿爹噗通一声跪下去了,我们也跟着跪下。香阿婆把香递给楼阿爹,楼阿爹口里念着:“明氏不肖子孙明楼,携弟明诚,子明梁、明檐,子妇庆玉、兰馨,孙子明庭、明园,孙女明镜、明台,前来祭拜。”我们跟着磕头起身,才知道,原来这里居然是老家祠堂。原来,一路经过的残破房舍,就是阿爹们的老家吗?我仔细看着桌上摆着牌子的名字,然后看到一个牌子放的最低,我念着牌子上的名字“明锐东”。香阿婆在一旁低声说,“这是老爷的名字,就是大少爷的父亲。”我低声问香阿婆:“阿婆,所以你平常叫阿爹是大少爷,所以阿爹家真的是以前的黑地主吗?”“胡说什么?什么黑地主!是大户人家!”“那为什么你叫楼阿爹是大少爷,诚阿爹只叫阿诚哥呢?” “小孩子家家,哪里来那么多问题,不跟你问的就别问!”

 

突然,有人大声嚷嚷,“是谁?不知道这里是明家祠堂吗?怎么能乱闯进来呢?”一位老人手里拿着柴刀走了进来,看到楼阿爹之后,手抖得连柴刀都掉了。“你,你是,是二少爷,是二少爷吗?我终于等到明家人回来了。我是根生啊,我爸是老根啊。”楼阿爹上前握住他的手,“根生,对,你是根生。你还在顾着祠堂吗?你辛苦了。那我大哥他们一家人呢?怎么只剩你一个?”“大少爷,先是把少爷小姐们送出国,说是读书,后来夫人说要跟着去照顾也去了。有一天,大少爷说要去国外看看生意,不知道要花多久时间,给了大家一笔钱,让大家自己过日子去。本来我爹也拿了,可是,祠堂在这里没人守着不行啊,万一哪天少爷小姐们回来了呢。所以我们就时不时过来巡着。家里的东西,不管是谁路过,都拿,都砸;还有人在园子里生火做饭,结果把园子烧了大半。我只顾着祠堂这里,他们看都是些破牌子,没有人有兴趣。过苦日子的时候,还有人来拆门窗,搬家具去烧,我都没拦着,所以祠堂他们也没动。幸好啊,老天有眼啊,在我闭眼前,终于等到了。”楼阿爹紧握着他的手,“根生,你做得对,做得很对。往后,你也不用来巡了。我们祭拜过了,祖先自然会知道我们现在身在何处。这些年辛苦你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你。”“少爷,别这么说,这是我应当做的,站在那里的是少爷的家人吗?二老爷有灵,看到少爷成家立业,心里一定很安慰。”“根生,这些你拿着。”“这不可以,这些钱我不能拿。”“你拿着,帮一个忙,帮忙弄个大点的火盆,祠堂里的牌位,我打算烧化了,你给我找个坛子,我好把烧化的灰带走。”“二少爷,我这就去办,这就去办。”楼阿爹回头看到明园正站在一张凳子上,凳子是放在桌子上的,明庭帮忙扶着凳子,明园伸手往梁上摸索。一阵灰扑簌簌的落下,大家都呛咳起来。明园先把东西交给明庭,然后慢慢下来。明庭把灰尘拍干净,那是一个布包。诚阿爹表情严肃地解开布包,然后肩膀微微松下。“大哥,族谱还在。”“那就带回去吧!”

 

离开这个小镇,阿爹们都没什么精神,勉强游览了半日,便又乘车回到上海。到了上海隔天,阿爹们先陪着我姐去报到,大致游览了校园,观看了宿舍楼的设备,让我爸去把还缺的东西给买齐了。接下来轮到我去报到时,就只需要游览校园,不需要采购了。

 

我跟我姐把东西放好,还是跟着回到了大伯家,跟着我妈取好了行李。我爸的假期还剩几天,打算先陪阿爹他们回去一趟,毕竟这回因缘凑巧的意外实在太多了。大伯只是凭着记忆,找了一下阿爹们说过的方位,用地图框了一块可能的区域,没想到,居然就找到阿爹们在上海的家。看老房子时更是稀奇,居然还能找到阿爹们以前上班的办公楼。小堂哥跟同学借了相机,沿途帮阿爹们拍照,小堂哥说他有多拍几张,到时候看哪张效果好,毕竟他对这位同学的相机功能不是那么熟练,平时都是借社团的相机在用的。到了苏州,没想到老宅虽然倾颓,但祠堂无损,居然还有人无偿守护,可见阿爹家的长辈一定也是心善之人,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回报。也因为如此,阿爹们显得有些心思不定,香阿婆则是激动到有些晕眩。本来我爸是想带着我俩好好在上海玩玩逛逛的,现在,我们觉得先把阿爹们护送回家比较安全。

 

反正两位堂哥大学已经毕业,正在等工作分配。虽然堂哥说系里的教授有问他要不要继续读研,但是堂哥说目前学校里的研究所课程才刚开始恢复建置,他想先工作几年再去考研,这个论点也获得学校教授支持。所以堂哥们目前很有时间带着我们我姐东逛西逛。大堂哥说,他的工作分配可能要去武汉,小堂哥说他要去成都,以后见面的时间可就少了。所以他们带着我跟我姐大玩特玩,大伯直接赞助游玩经费。不过大伯一定想不到我们不只是参观博物馆,吃了好吃的东西,我们还进了招商局。进招商局是我姐的主意,她从楼阿爹的教学中认识到股市的作用,所以她想要先认识一下股市。我姐看了好几天,回去找我爸跟大伯商量,打算买股票。我爸跟我大伯听我姐分析股票要投资在民生事业,或是银行身上,但是一开始,要找可能会快速上涨的轮船业买一波,等上涨一段时候就卖出。我爸跟我大伯听起来觉得很有道理,不顾我大伯母反对,各自拿出一半积蓄交给我姐运营。我们看着我姐帮忙买了轮船公司的股票,我们跟堂哥身上没什么钱,但也凑了一凑,硬是买了一张。我把股票交给我姐保管,后来就完全忘了这回事。直到大学毕业时,我姐扔给我一个信封袋要我收好,我打开一看,赫,里头居然有10张汇丰银行的股票。真不知道我姐是怎么赚来的。总之,听说大伯买房子一部份的钱,大堂哥跟小堂哥的结婚费用,都是我姐帮忙从股市里赚出来的,我姐果然是楼阿爹的爱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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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前)

 

我跟我姐几年前大学毕业,都选择留在上海继续攻读研究所。为了这件事,我妈有些不高兴,她觉得耽误到我俩的终身大事,但是阿爹们跟我爸都支持我俩。虽然研究所课业繁忙,但是,只要一有空,我跟我姐就会花上一天的时间倒车回老家。我们总是买一大早的火车,坐到县城,随便找家摊子吃点东西当中饭;然后走到车站,乘车到镇里;在镇里,找村子开的店,拜托有空的阿叔们开拖拉机或三轮车带我们回村。到村头时通常已经快要接近晚餐时分,我妈在家里已经做好饭菜。那时候,楼阿爹应该午觉刚睡醒,诚阿爹正好从村里溜弯回来。最近几年,楼阿爹精神头不大好,老是困倦。诚阿爹说,可能是因为楼阿爹以前用脑过度的关系。在楼阿爹清醒的时候,我跟我姐喜欢陪着他聊天。他会说起以前在巴黎的趣事,会说起以前在新政府工作的时候,跟日本人周旋的事。有一次,他还说了诚阿爹的养母是埋伏的孤狼,后来被诚阿爹清除的事。这也解开了我的疑惑,原来,两位阿爹不是亲兄弟,诚阿爹可能是被收养但是没上户口,难怪香阿婆的称呼并不一样。

 

不过,两位阿爹的过往,越听越让我困惑。怎么感觉听起来,没那么单纯呢?楼阿爹跟诚阿爹在新政府工作,照那时候的来说,就是供日本人驱策,来对付中国人。可是,怎么听起来,楼阿爹跟诚阿爹的工作是在帮忙整理银行烂账,建立并稳固新币制,还有使用各种方法来阻挠日本人的工作呢?我还来不及把这个疑问问出口。那年冬天,我也来不及问了。

 

那天冬天,天气很冷,我跟我姐也少见面,都缩在宿舍楼里赶论文。过年前,顶着寒风,火车就像个冰罐子,手不能随便放上去,不然就有可能会被冻上。火车里的水完全不够使用,大家都窝成一团,挤着,企图用彼此的体温来抵挡从窗缝、从车门、从车厢连接处,无止无尽入侵的寒风。我跟我姐抱着包袱,深怕里头的沈大成糕饼被压坏了,那是上车前一天特意专程排队去买的。下火车前,我们用围巾包住整颗头,从围巾的缝隙中,在挟着雪花的冷咧刀锋中找寻出路。好不容易挤上回镇上的公交车,一路站着颠簸,我跟我姐不敢吃东西,也不敢喝水,因为天冷要上厕所实在太不容易了。好不容易晃悠到镇上,我们先是到机修店找路阿叔,借了厕所,路阿叔让店里学徒去帮我们买了热汤跟饼,我们在店里一口饼,一口汤快快吃着。因为路阿叔拜托出门采购的卢阿叔回程稍带上我们,我们不知道卢阿叔何时会来,只能快快吃着。然后把围巾裹上,在卢阿叔的三轮车上,一路颠簸回村。

 

回到家里,我们抖抖身上已经积成一片的雪花,我妈赶着我们轮流去洗澡,换上干爽的衣服,深怕我们感冒了。楼阿爹穿着厚棉袍,戴着厚帽子,坐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的,诚阿爹正在一旁拨弄取暖的小炭炉。我把包裹里的两个油纸包小心地交给我妈,然后才去洗澡。我跟我姐到家的时候已经是除夕夜。这年,我爸守着工作没法回家过年,我大伯也是一样。我大伯母去大堂哥家了,因为年前大堂嫂生了,她去帮忙坐月子。我小堂哥倒是比我们早到家,家里贴上的春联跟里里外外的清扫都是他帮忙做完的。我妈把菜摆好,大家围成一桌,诚阿爹推推楼阿爹,“大哥,你瞧,囡囡们给你买什么回来啦。”楼阿爹啊了几声,撑开眼皮,然后推推诚阿爹,“阿诚啊,那是熏鱼吗?” “是啊,那是熏鱼,我跟我姐特别去沈大成排队买的,还有买了金团跟条头糕,阿爹你吃完饭可以吃。”“是吗?静静做得好,阿诚啊,明天早上祭祖的东西准备好了?”“楼阿爹,我是小黄鹂啊。”“大哥,都准备好了。兰馨啊,这金团跟条头糕你先收起来,明天早上祭祖的时候用。”“小黄鹂啊,辛苦你啦,排队应该要排很久吧?”诚阿爹帮我夹了菜,摸摸我的头,又回头去看着楼阿爹吃饭了。

 

隔天一早,桌上摆上一个坛子,那是盛装上回烧化祠堂祖先牌子灰烬的坛子。摆上三杯酒,我一路抱回来的金团、条头糕加上一碟果子,一色摆在坛子前。楼阿爹在诚阿爹的搀扶下,拜了三拜,然后我们依次上前磕头,我是最后一个。诚阿爹把三杯酒洒在家门前的地上,把坛子放回床头。小堂哥拿过一个桶子,在里头烧化一些黄纸。我家的祭拜,很简单,很宁静,大家在叩拜时,心里都想着:“请先祖保佑合家平安,无灾无病。”诚阿爹把各拿了一个金团跟条头糕,用刀切成小块,分别装在碗里。楼阿爹慢吞吞地用筷子戳着一个,然后塞进嘴里。一旁,我妈泡好茶水,倒在杯子里。剩下的金团跟条头糕就被我们四人分食。话说糯米的东西真的饱胃,吃了一些,喝点热茶,就觉得撑得不得了。

 

这个年过完了,我跟我姐、小堂哥准备离开家各奔前程了。我们还畅想着,下回见到阿爹,可以给阿爹带些什么。却没成想,我们是带了,但是楼阿爹却吃不上了。

 

那年夏天,我跟我姐顺利毕业,正在到处求职。我姐本来想谋求公职,但却失败了,幸好有顺利拿下外企的工作。我倒是顺利留校当助教。我们喜孜孜地买了哈尔滨食品厂的蛋黄条、杏仁条、蝴蝶酥,还有红宝石的奶油小方,沿途小心翼翼捧着,一路颠簸回到家里。却发现诚阿爹坐在楼阿爹床前,握着他的手。我妈对着我俩,沉重的摇摇头。

 

“楼阿爹,我跟姐都顺利毕业啦,我留校当助教,姐要去外企上班啦,我们都留在上海工作呢,阿爹你欢喜不欢喜啊?”我小心地打开手中的捧着的包裹,“阿爹,你瞧,这是你上回说想要尝尝的红宝石小方,我还给阿爹买了蛋黄条、杏仁条、蝴蝶酥,阿爹,你快起来尝尝啊。”我努力平稳声线,我姐则是捂紧嘴,任凭泪珠从脸颊上滑落。楼阿爹的手指微微点了点,诚阿爹拍拍楼阿爹的手,“大哥,我知道,会给你留着的,你要累了,就睡一觉,就睡一觉吧。”

 

楼阿爹或许是听到了诚阿爹说的话,放松了力气,真的,就这么沉沉的睡了过去。我抬头望着墙上挂着的大字:“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楼阿爹的字丰润,但是又隐含着一股力量,一股坚韧的力量。

 

我带回来的各色糕点,放在楼阿爹照片前,那是诚阿爹挑过,觉得最好看的一张。我姐去打电话,大家都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诚阿爹拜托村里几位阿叔到山上帮忙拿点东西,我妈跟着去了。诚阿爹不许其他人插手,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套中山装,给楼阿爹擦了身子,穿上了。自己也换上中山装,然后等着。

 

等到大家赶回来时,只见一口棺材已然妥当的放在堂前,头发梳得丝毫不乱的楼阿爹躺在床上,像是睡着般。大家开始慌乱,诚阿爹大喝一声:“不许哭!”然后把声音放低说:“大哥不会希望你们哭的,来,帮我把大哥给安置好。”大家七手八脚的上前帮忙,村里人,附近村寨的人都来了。大家都来按着诚阿爹的嘱咐,只鞠躬。然后抬来了架子,寨老皱着眉头问:“真的不用算日子吗?”诚阿爹摇摇头,“都活到这把岁数了,看到新中国发达了,值当了。不用算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我大伯跟我爸,还有两位堂哥,扛起架子,架子上是躺着楼阿爹的最后身影。村里人先行一步,到山里诚阿爹指定的地方挖坑。那是楼阿爹还走得动时,经常与诚阿爹一起去的竹林,他们会站在那里,遥望山的远方。楼阿爹就这样在那片翠绿中,朝着他往昔风华之所,深深长眠。

 

我原本想放弃助教工作,留在家乡重新找工作,因为我实在放心不下诚阿爹。但是诚阿爹却说,“家里还有你妈在,你就放心的留在学校工作吧!”他也用同样的理由劝说我姐,也用这样的理由推辞了我大伯想接他过去上海同住的想法。“我跟大哥,一起工作,一起生活,都几十年了,突然分开太远,彼此都会不适应,住在家里,我有空陪他说说话,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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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

我怀里抱着包裹,靠在门旁,随着火车的节奏摇晃,回味着许久未体验的返乡滋味。几年前,我姐被派往外国工作,在那里遇到我姐夫,两人交往了三年,才挑着一年过年时间返家向长辈说明两人想要结婚的意思。诚阿爹瞇着眼仔细打量对方,知道对方家庭是当初白俄帝国解体前,飘洋过海到美国打拼的家族,诚阿爹也没特别说什么,只是时不时用已然生涩的俄语,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起天来。我妈瞪着我姐,然后摇摇头叹气。我妈知道,我姐肯带人回来,就是打定主意了。那天晚餐后,诚阿爹叫来我姐带着我姐夫,对着一张照片鞠躬。诚阿爹在旁淡淡地说:“大姐,您看,这是跟您同名的孙女,今天带孙女婿过来看你啦。静静的个性跟大姐一样,果敢、坚毅,我相信,她能把日子过得很好的。”我姐夫或许还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他也不问,只是默默跟着做,我想,这或许是我姐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当天夜里,诚阿爹叫我到房里,递给我一个油布包。诚阿爹要我解开油布包,里头是一个老式的公文包,牛皮的色泽已然从咖啡往深黑演进,但是,皮革并无裂纹,上面还有一层油亮的光泽,黄铜扣件并无生锈。诚阿爹轻轻按下铜扣,然后又扣上。“小黄鹂,诚阿爹就剩这点东西了,以后就给小黄鹂你保管了。先别看,你收好就行了。”诚阿爹把油布包妥,推到我怀里。我抱持着疑问,等回到上海租屋处,因为工作忙碌,这个油布包就被我遗忘在架上。

我约Zéphir出来,给他看我找到的信件。他十分激动,立刻掏出祖母的信件来相互对照,发现的确是他祖母的亲笔信。我当时目瞪口呆,所以,难道,就这样,我居然找到诚阿爹的初恋情人?


整餐饭,诚阿爹显得对Zéphir兴趣满满,一直追问他Sophie的过往生活,还有他的择偶条件。在我离开前,诚阿爹偷偷对我说:“小黄鹂啊,我看这孩子不错,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瞪了诚阿爹一眼就气鼓鼓的离开了。却没想到,后来,我外派到法国去工作,Zéphir最终也成了我的男朋友。我想,这次回家,诚阿爹肯定会笑我的。

 

回到家,让我猝不及防的是,诚阿爹居然已经过世了!我看着诚阿爹的相片,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我蹲在墓碑前,轻轻倒下杯中的酒,“诚阿爹,你失约了,你说过,要牵着我到婚礼上的,要亲手包红包给我的,诚阿爹,我带Zéphir来了,你知道吗?他还自己取了中文名字,叫天风,我们还想着让诚阿爹给写大字,好挂在书房里头的。”Zéphir陪我蹲着,用已然熟练许多的中文说着:“诚阿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台台,我不会违背誓言。在此诚心起誓。”我妈站在一旁擦着泪。

 

我妈后来搬到上海跟我爸一起住了,两位阿爹的骨灰收拾一下也带过去。而我却想到,因为工作性质跟Zéphir东奔西跑,有时候待在国内,有时候待在法国,有时候又到其他国家。我的孩子正好都是在法国出生的,法文名字我让Zéphir决定,我则从《大学》摘取“明德”、“明心”两词,作为大儿子与小女儿的中文名字。在小女儿一岁时,我们决定回国定居。

 

回国后,我才发现,陈家村没了,湮没在一场土石流中。村里本来就只剩几位老人居住,那天正好到附近村子看大戏去了,所以没人受伤。我特地回去一趟,看着满目疮痍,只剩断瓦残臂的村子。我原本被按捺已久的心思又再次活络起来。我为什么不写一本记录,一本有关阿爹们,有关陈家村的记录。虽然阿爹们已经不在了,村子也毁了,但是,只要有文字记录,我们依然能够指著书上的文字,告诉下一代,当初阿爹阿婆们如何胼手胝足,如何创立村子,如何在新中国的发展上,留下一道道浅浅的足印。

 

回到家,我打开笔电,找出尘封已久的资料本,开始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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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我原本打算自费出版的书籍,没想到却得到某位华侨开设出版社的注意,愿意帮我出版。我看着印着两位阿爹照片的封面就这样出现在书架上,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家里人,我每人寄一本过去,我本来就没期待书能够卖得多好,我想,可能只有陈村人与附近村寨的人才会想要买一本来收藏吧。在书发行了六个月之后,一天Zéphir的朋友Bavon上门拜访,他是一位独立制片导演。他表示看了我的书之后深受感动,而且跟他一直想要拍摄的纪录片主题―主要是想探讨战争对人性的影响,十分契合。他挑出几段段落:两位阿爹在汪伪政府工作时的段落、两位阿爹提倡读书的段落、两位阿爹带领全村致富的几个段落、还有阿爹们对于报国这件事情的看法。他想再加上之前已经收集到的同时期国外的访谈与拍摄模拟还原画面等影片一起剪辑。我对这件事情本来充满疑虑,但是,Zéphir说服了我。他认为只要我们能够自己投资,就能影响导演的拍摄脚本与剪辑方向,影片若是有上映,不管是在影院还是网上,或许,能有机会,找到两位阿爹失散已久的家人。这个理由,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是我一直想为两位阿爹完成的心愿。之前楼阿爹的心愿,“我生于斯,长于斯,希望日后也将埋骨于斯。”已然达成。那就只剩下诚阿爹偶尔叨念的这个心愿未了。所以,我跟Zéphir决定把所有的积蓄都投资进去,后来,还加上大伯跟我爸的资金投入。

 

在影片拍摄过程中,我跟Zéphir不断的与Bavon沟通,剧本需要冲突性与悲剧性是必然的,当然,那个时代本身就满溢悲剧。但是,希望能更突出坚持、不放弃,相信自己国家的信念。Bavon在得到苏菲祖母的数据后,还加拍了波兰军的抵抗历史,并且剪辑时把中外双方抵抗侵略的画面互相跳剪映照,我看着画面,都觉得热血沸腾。战争过后的画面,他除了用心拍摄阿爹带领全村致富与学习的过程,剪辑时也使用其他国家的发展状况来互相映照,其中有着互相帮助的温暖人情,也有着自私自利的冷漠心肠。我看着画面,想着阿爹送我的两幅大字:“坚守本心,勿忘初衷”、“慎而思之,勤而行之”;想着路阿叔与华阿叔的勤勤恳恳,整天虽然忙碌,但是一辈子开心;想着后来见到潦倒的宋董事长,他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偏离本心呢?我跟Bavon提了,希望他的画面能呈现这样的感觉。Bavon兴奋的搓搓手,觉得我真是他的知音。我看着摄影师拍着我从书房里拿来的楼阿爹写的大字,镜头在移动,楼阿爹跟诚阿爹的一生,彷佛也在那一笔一画中,流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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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

 

等到影片剪辑完成,Bavon通知我们前去参加首映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的投资根本就跟水漂一样,对这部影片来说,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大部分的资金还是一位投资者出的。那位投资者也没有来参加首映会,只派了他的代理人出席。Zéphir全程表情有些怪异,等到结束回到酒店,他才轻轻地问我一句:“台台,你没觉得,今天那位代理人,除了看影片外,还有好几次都在偷偷打量你?”“打量我?我没特别感觉。可能是对作者的好奇吧?结束时他不是拿出几本书要我签名了吗?还特别指定要我写明家家训,感觉是真的很用心的读者呢。”“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Zéphir嘟囔着。“好了,早点睡吧,明天要赶飞机回家去。我怕明德、明心太闹,我妈会受不了。”“Adam跟Hélène很乖的,你不用担心。”“希望吧,你快点收拾,早点睡了。”

 

等到Bavon通知我们影片上映时,我惊讶的发现,上海居然有几家剧院有排档期,Bavon说这是投资人花钱请剧院留下的档期,我本来十分不解,但是,今天,一切都获得了解答。

 

我抱着楼阿爹与诚阿爹的照片,抬头望着夜空,虽然在光幕的影响下,星子的踪影早已湮灭,但是。我知道,它一直都在。

 

本文与其他太太的大作相去甚多,仅为一叨絮杂文,忝占联文一角,还请各位移步欣赏其他太太们的大作

另外,必须给辛苦的筹划人我咪打call  @mimi剑雨秋霜 
优质作品指向https://mimiqiuqiu0910.lofter.com/post/1dc60851_1c67b37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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